《绍兴文理学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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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山与钱塘江海塘

   期次:第11期   作者:●孙伟良   查看:52   

  2012年11月5日晚8点,央视中文国际频道黄金档节目“走遍中国”播出的是百集系列片《中国古镇》之第76集《齐贤镇———石城石缘》,该节目于2016年年初在微信圈被刷屏,片中有一句解说词———“羊山石最大量的去处之一,是用于修建钱塘江海塘”。作为参与节目策划的当事人,我屡屡面对好事者的提问,窃以为,与其多次重复解答,不如诉诸文字更显省事。
  乘坐高铁到绍兴北站,隔着杭甬运河便是齐贤镇境,千余米处有残山耸立,此乃宋代《嘉泰会稽志》所载以“山有石如羊”而名的羊石山,俗呼羊山。山东麓是山头村,南麓名山南村,西麓唤作湖岙村,山北麓即齐贤镇治所在地下方桥市。民国臧励 等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下方桥市”释文作“在浙江绍兴县北,迫近海塘”。海塘者,钱塘江海塘也。
  浙江的母亲河———钱塘江一路东进,滋润着北岸杭嘉湖、南岸宁绍平原的广大人民,但同时也给两岸民众带来灾难。翻开《钱塘江志》,明、清及民国时期,平均四年就有一次潮灾,最为惨重的一次,发生在明崇祯元年(1628)七月二十三日。《明史》记载:“杭嘉绍三府海啸,坏民居数万间,溺数万人,海宁、萧山尤甚。”康熙《会稽县志》、嘉庆《山阴县志》均记述了绍兴府城“街可行舟”。现存羊山风景区有崇祯三年所立“潮灾记”碑,明确记载齐贤镇北陶里村“死于水者,几贰百余人”。
  潮灾带给老百姓无限的伤痛,以致被写入小说,成为抹不去的记忆。由杭州陆人龙编著、成书于崇祯十六年(1643)的《型世言》第二十五回《凶徒失妻失财,善士得妇得货》记述道:“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三日,各处狂风猛雨,省城与各府县山林被风害”,“那近海更苦”……,从而引出一个救灾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小说对海宁的记载:“申酉时分,近海的人望去,海面黑风白雨中间,一片红光闪烁,渐渐自远而近,也不知风声、水声,但听得一派雷轰虎吼般近来。”灾后惨象:“凡是一个野港荒湾,少也有千百个尸首,弄得通海处水皆腥赤”,确有目不忍睹之感。
  俗谓“苏杭熟,天下足”,苏杭平原是历代朝廷的“粮仓”,而钱塘江海塘正是这个巨大“粮仓”的安全屏障。故海塘建设为历代农政之要。唐宋以来所筑海塘,限于当时生产力,多系土塘、柴塘,“然柴塘究不如石塘之坚固”,《清实录》乾隆四十五年(1780)四月初七日载:“将可以建筑石塘之处,一律改建石塘,以资永久保障。”之前的雍正二年(1724)十二月初四日尝曰:“朕思海塘关系民生,必须一劳永逸,务要工程坚固,不得吝惜钱粮。”十三年七月十九日谕内阁:“朕宵旰焦劳,不惜多费帑金,为亿万生灵,谋久远 安之计。”高宗弘历六下江南,四至海宁视察海塘,躬亲擘划修筑,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月谕内阁:“朕稽典时巡,念海塘为越中第一保障,……多费帑金,为民间永远御灾捍患,良所弗惜。”雍正朝《浙江通志》280卷,按常规“海塘”为“水利”下属,却在“水利”10卷后,并列而设“海塘”5卷。再观《清实录辑录钱塘江海塘卷》,屡屡出现“浙江海塘工程,关系民生,最为紧要”之句,更体现了农耕时代海塘对百姓切身利益的重要性。
  “羊山”一词被载入史籍乃与海塘有关。《清实录》乾隆三年(1738)十二月载:“惟鱼鳞大石塘,乃一劳永逸之图,必须通盘告竣,方可垂诸久远。需用石料,采自绍兴羊、大等山。”雍正《浙江通志·海塘》提及采石来自山阴县羊山及上虞夏盖山。今人陶存焕、周潮生所著《明清钱塘江海塘》记载,明万历十四年(1586),萧山知县刘会以山阴羊山等宕料石筑西兴丁石塘;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上虞后海塘所用石材由山阴羊山和本县夏盖山供应;道光元年至二年(1821—1822)拆底重建海盐海塘,所需大条石,曾向山阴羊山订购1000丈,因“武康所产石石质差,有裂纹,开采难以足数,连同增用条石,改向羊山增购200丈”;道光十四年兴建海宁、仁和一带塘,同治五年至光绪六年(1866—1880)修建海宁、仁和鱼鳞大石塘所用条石,亦有羊山石。今羊山石佛寺城隍峰岩壁尚存光绪二十六年(1900)所镌石刻,言及上虞王德元“以塘工运石长驻于兹”。由此可见,一直到清末,羊山仍是官方采办塘石的重要宕口。
  采石与丝绸为昔日齐贤两大支柱产业,羊山周边山头、山南、湖岙等村男劳力,多从事采石业。石宕从业人员之广,从谱牒中不经意的记载,亦可窥见一斑。《下方桥陈氏宗谱》提到,乾隆年间“宕内石料民价比官价稍昂”,有小宕户雇一二工人,借以“塘石”为题混开,每月开十余丈石料进行私售牟利,以致官方“采运不敷月额”。又如,据《浙江省绍兴县工会志》记载,1927年1月“下方桥石塘工会成立”,可见是有一定人数的组织。
  清代文学家朱彝尊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九月游羊山,当时的羊山经过历代开凿,山体已经面目全非。其在《羊石山题壁》一文中写有:“村民以斧斤开凿,不审自何年始,今者为宫、为霍、为岌、为 ”;“于是洼以为洞,潴以为潭”。“洞、潭”众所周知,即现在深达几十米的石佛寺周边湖面。而“宫、霍、岌、”,是指大山围绕小山、而小山又高于大山的奇特山体。又一百多年后的嘉庆十九年(1814),羊山当地人韩潮(1748—1821)目睹历世采石后的羊山景象,已成“残山剩水,碧涧深潭”。想到韩氏子孙多有徙居他方,一旦寻根访祖,“问所谓羊山者,无存焉”。于是乎,特地撰就一篇《羊山祖居记》,阐述了羊山周边的地形概貌变迁,文章收入《羊山韩氏宗谱》中,韩潮实在属于有心人。事实上我们已经很清楚了,羊山的主体,在两百年前已不存在。以“佛在石中,石在水中,水在山中”为特色的今羊山石佛风景区总面积88.5公顷总体概貌,以及名声在外的“羊山石城”原始面貌,在那个时代就已形成。
  或许读者会问:绍兴以石文化为景观的吼山风景区、东湖风景区、柯岩风景区以及羊山风景区,以前都是采石场,为何羊山与海塘有密切关系而其他三处少有记载?请看《清实录》乾隆三年(1738)十二月所载:“需用石料,采自绍兴羊、大等山,由海道攒运,每丈定价七钱三厘。今涨沙广阔,载运艰难,请加给水脚银一钱。”又光绪《海盐县志》记载“其采运羊山石,由该宕运至宜桥坝口(注:三江所城东),再由宜桥坝过海,运至秦驻山北四爷庙地方”,海运船只由各盐场派卤船均匀装运。同治十二年(1873)修筑鱼鳞石塘二十九丈,“应用塘石每块需长五尺、宽厚一尺五六寸,在于绍兴府属山阴县羊山地方采购,其中水陆舟车节节盘运,方达工次,运费既多,办理又极艰难”。很显然,运输成本必须考虑。就采凿、运输塘石等诸项权衡利弊,吼山、东湖、柯岩三处离海数十里,均位于绍兴城东、西两侧的偏南处;而羊山是极理想的采石点,此去钱塘江边仅十余里,又有羊山南侧西小江顺江而下运输之便利。
  问题二:既然运输讲究便利,那海边就有山,为何不就地取材呢?不错,就绍兴北部而言,有白洋山、金帛山、马鞍山、驼峰山等,但它们是抵御海潮的天然屏障,历来不准开采。嘉庆《山阴县志》卷三《驼峰山禁开凿事略》一文可予说明,其略言:驼峰乃郡治北部屏障,为沿海要区,如一开凿,无以抵御海潮。雍正十二年(1734),海宁塘工方兴觊觎驼峰山石并伐之,浙江巡抚、总理海塘工程的嵇曾筠获悉后,下令永禁开凿驼峰山,并在绍兴府城隍庙正殿立碑告众。乾隆二十一年(1756)夏,又有宋家筑塘民工“连名申请开凿”驼峰山,被闽浙总督喀尔吉善“立命禁止”。既然沿海诸山不能开采,舍近求远,羊山自然成为极佳的采石点。其实这个沿海山体严禁开采,钱塘江北岸的海盐县也是如此。海盐县在清代屡有文告,如《永禁秦驻山采石》《永禁高阳山黄沙坞采石》《永禁葫芦山采石》等。有一点需要补充说明,白洋山(一名大和山)曾是萧绍海塘天然的组成部分,新中国成立后因萧山县围垦需要才被开采,成今半壁兀立。
  关于羊山石的特点,民国《越游便览》在“矿物”一目中提到,“块石居多,板料殊少”。而东湖绕门山石质坚而韧,多用于营造坟茔、石椁。这也是羊山石被多用于建造海塘的原因之一。
  羊山石用于修筑海塘,其尺寸如何?
  梳理地方志,倒也有零星记载。如雍正《浙江通志》卷六十四《海塘三》记有:“今用长五尺、宽二尺、厚一尺大石,于羊山及夏盖山开采运用。”嘉庆二十五年(1820)七月林则徐出任杭嘉湖道,道光元年(1821)浙江巡抚帅承瀛委派林道台查勘海塘水利,发现旧塘共十八层中,多有薄脆者搀杂其间,“即令新塘采石必择坚厚”,塘遂坚固,后编有《塘工成案》一书。光绪《海盐县志》引《塘工成案》,记录的拆修成式是:“每鱼鳞塘一丈,计二十层,拆底换桩,牵计添石五成。用长五尺,宽一尺六寸,厚一尺五寸,六面方平羊山条石八十三丈零。”另有记载:同治十二年(1873)修筑鱼鳞石塘二十九丈,“应用塘石每块需长五尺、宽厚一尺五六寸,在于绍兴府属山阴县羊山地方采购”。上述长170厘米、宽66厘米、厚33厘米,以及长170厘米,宽厚50厘米左右的石料,现湖岙村仍有少许存在。据村民口述,村后的一条石板路,是用“回宕石”铺设的,即采凿好的塘石,运至海边工地,因为稍短、或稍窄的缘故,验收被视作不合格,石匠们只好再运回来铺路。如此厚实的石板用作铺路,目及之时,着实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耄耋老人还相告,若有小孩不求上进者,大人呵斥之,常带口头言谓:“侬个 好坯,实足个‘回宕石’!”此俚句始于何年,已无从考证。
  采石免不了伤筋断骨,甚至于出人命。现藏南开大学图书馆古籍部有清光绪间山南村陆灏《鄂不书斋集》,其诗《开山哀》前序谓:道光二十年(1840),邻居蒋某“晨炊而往,忽裂壁坠”,“人觅其尸于乱石之际”。诗云:“刀锋杀人犹可逃,山锋杀人厉于刀……石吃人兮甚于虎,少妇孤儿泪如雨。”读罢令人唏嘘不已。
  采石业无意中又衍生出另一个行业,这就是伤科。浙江著名的伤科世家———绍兴“三六九”伤科,世居下方桥下方寺(亦称寿量寺)里西房。据《绍兴医学史略》载,伤科始自南宋,由其鼻祖稽幼域,早年拜少林武师徐神翁为师,授其武功及医术,后护驾至绍,悬壶行医,不久医名雀起,传艺授徒,创“下方寺里西房伤科”。直至明清间,传至张梅亭。梅公自幼入寺,敏悟超群,颇得住持青睐,故独得秘传。梅公不但医术高超,而且医德高尚,为照顾远道百姓求诊方便,亦解决下方寺应诊不暇的局面,特遣师弟及徒,或亲自出门远诊。每逢农历“一、四、七”在寺中候诊,“二、五、八”赴萧山县城坐诊,“三、六、九”亲自到绍兴府城宝珠桥河沿坐诊。后竟以“三六九”伤科闻名于世。笔者走访多名耄耋老人,闻知在民国期间,除“三六九”伤科外,仅下方桥街市尚有个体伤科诊所十余家。今仍有单氏、傅氏从此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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