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文理学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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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与工具的光荣与梦想
——从一次书法材料的学术研讨谈起

   期次:第3期   作者:●周一农   查看:59   

  去年立冬的前一天,旭初先生来电话说他们兰亭书法学院最近有个小研讨,是关于材料和书法关系的,问我可有兴趣?虽说来此地后便淡出了笔、墨、纸、砚圈儿,可偶尔有个机会进去打打酱油或跑跑龙套,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儿。我打电话向院长沈伟一咨询,原来还是个大问题,全称叫做“中国书法材料学术研讨会”。
  以往,说一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常会用“班门弄斧”来形容,用久了,也难免腻,于是,近些年又添了一双,一个叫“华山论剑”,再一个便是“去兰亭侃书法”了。可见,去兰亭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记得2004年,也是立冬前后,台湾的学者沈谦携夫人和女儿来绍兴观光,我陪着他们一家乘公交去兰亭。近半小时的道上,我与沈先生交流了许多关于兰亭的信息,没料想,下车时,同车一位毡帽便服的老人竟纠正了我们好几处纰漏,捎带还说了说景区内一些个见仁见智的地方,惊得先生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你们这里太可怕了!连老农都这么有学问。”
  不过,像这样充满诱惑的论题,你的心不热都不行。
                一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书法应该是文字在帮助语言摆脱时空局限时留给自己的一个艺术化的机缘,不过,这个机缘还算顺,经历过的问题并不多,能延续至今的,当然就愈加少了。
  首先遭遇的,是角色,也就是“书法是什么?”是法?还是艺?是共性?还是个性?起初,古人把许多好的书法作品都归入了法书,像唐·张彦远的《法书要录》、明·冯铨的《快雪堂法帖》、清·蒋溥等的《三希堂法帖》等等。看来,当时的书法家该比今天的风光,他们的字不光是艺术,还能当作大伙习字的楷模和标准。不过,宋之后,便慢慢开始转轨,留给书法家的也只一条张扬个性、标新立异的路。到了清代的馆阁体之争,理论支撑也跟上来了,像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等,于是,这一问题以及由它带来的理念分化,也赤裸裸地摆到了大家的面前。经这些年的演化,这大概已经不是个问题了。
  接下来,便该是导向了。这在哲学上又分为两支:其一,我从哪里来?其二,我向哪里去?换句话说,也就是该师古?还是创新?文化是伴随着人类社会的产生、发展而运动的,所以,不论继往,还是开来,都是它的使命。不过,就传统而言,咱们似乎更习惯师古,而且师法高古。这方面的论述,咱们不光丰富,而且坚定:
  学书历程,须由上而下。不从先秦、汉、魏植基,则莫由浑厚。所谓“水之积也不厚,则扶大舟也无力”。二王、二爨,可相资为用,入手最宜。若从唐人起步,则始终如矮人观场矣。(饶宗颐《论书十要》)可见,在乎的是从何处来?没办法,正像阿Q所说的,谁让咱的祖上比人家阔呢!所以,沿着先辈的脚印儿追根寻源、吃遗产饭从来都是咱们的拿手好戏,就像电影、电视剧大多以翻拍经典为主,有的还一翻再翻,旅游晒的也大多是古城、古镇、古村落以及古宅子。相反,有的缺乏底蕴的国家则喜欢追问未来,像美国的大片儿便多以科幻的为特色,什么《超人》、《异形》、《终结者》、《未来世界》、《变形金刚》、《黑客帝国》(Ⅰ)(Ⅱ)(Ⅲ)、《未来水世界》,《彗星撞地球》、《第三类接触》等等。这方面,日本书法界比咱们走得可能前卫一些,他们的少字派书法应该是有现代情结的。不过,自从1985年北京的“现代书法首展”之后,这一问题也该说是浮出水面了:
  旧的一成不变的程式和美学形式,已远不能适应因社会变革而引起的思想变革。拿书法讲,颜柳欧褚的成就很高,甚至他们的艺术成就足够我们享用一世。但在观念上讲,他们也只是满足了唐代昌盛年华的时代需要。今天来练字,虽然仍离不开这些法帖,但是颜柳欧褚却未能理解后代人世社会结构的发展变化。今天的观众迫切需要看到反映这个时代的书法新风貌。(王学仲《礼赞“现代书法”出世》(代前言),载《现代书法》第1页,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三是内容。在古代,这本不是什么问题,我书写我心,谁都明白是天经地义的,加上当时材料与工具的制约,许多人成为书法家都是写着,写着,一不留神的事儿。不过,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内容与工具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地扭曲和断裂,传统书法表现的那些微言大义的诗文经典被现代生活的节奏碾压得支离破碎,而白话文那种松散闲淡的文脉以及容量则又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审美习性与书写承受,加上现代人生活节奏快,经典底子薄,所以,大多都只能勉勉强强地以我手来写古文了。这既是尴尬,也是无奈。好在眼下已着手在两条路上解决这一问题,一条是学写古诗词以延续传统韵律,另一条则是用笔墨纸砚来书写现代人的文化手记。
  最后一个,是材料和工具。记得国外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所有艺术进步的本质不是艺术家,而是技术进步。”而技术又离不开材料和工具。不过,相比别的那些问题,它的起步比较晚,虽不说未曾开垦,可也远未到达文化自觉的地步。从这个意义上,本次会议的规模虽小,却是敏感地拿住了书法文化的一个理论空挡和软肋。
                   二
  不过,在以往的书法人群里,工具和材料也确实不招人待见。没入门儿时吧,写不好字常常怨人家笔、墨、纸、砚不好,成名成家之后呢,又说“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压根又忘了人家的好,所以,咱们一直都习惯强调“写什么比怎么写重要”、“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武器”,而且,仅就某件事儿、某段时间来说,这么讲也的确没错。可是,假如把这份书写也悄无声息地融入那条漫漫的历史长河,从头至尾静静看下来,保不齐你就没了这份自信的底气。反倒是“怎么写?”“用什么写?”等一些不曾入流的问题,却冷不丁地书写了一把历史,成了决定文化质效和需求的前提。
  这大概也便是材料和工具的宿命了。
  那么,它对书法、甚至中国文化又意味着什么?里边儿蕴涵了多大的机会和能量呢?这是本次会议的主题,也是中国文化的使命。
  如果材料的影响能引发一连串多米诺骨牌效应,我猜想,首先倒下的一定逃不出个人的书风。虽说谁的作品都是一项多因一果的系统工程,笔、墨、纸、砚,姿势、心态、场地,甚至季节、环境,没哪样不影响着它的走向。可要论立竿见影的,估计还该是材料及工具,因为只有它俩才离结果最近。试想,熟宣与生宣,狼毫与兔毫,线条的韵味儿总会有些差异吧?不妨再拿王铎的字说一回事儿。单就线条与间架看,他与王羲之的应该是一棵千年古树在不同年份里结出的果子,只不过王铎是用明清的宣纸取代魏晋那会儿的硬黄纸来书写大王、小王的真、行、草书,这便让线条成就了一种劲健洒脱的新气象,也才让日本的书法界有了“后王胜前王”的评价。可见,材料这边稍着点儿凉,风格便会跟着打喷嚏。当然,风格定型之后,也会反过来促进工具的发展。
  其次,是一个时代的书风以及书法行进的历史。所谓时代书风,指的是一个时代从事知识生产的主要方式及风格。据考古发现,从甲骨文、金文到篆书,材料和工具是关键,它们是通过改变生产方式来影响书写风格的。除了从甲骨到青铜,因为落后的生产力阻滞了工具进化,使这一段走了一千多年外,金文、篆书以及隶书,各自在主流文化史中所占的时间大体都只有六、七百年的样子,而自唐定楷书后,这一千多年下来却再也没动摇过。因为在唐、宋两代,咱们分别发明了雕版和活字印刷,大大加快了知识生产和文化传播的速度,对于生产者来说,这还节约了书写的成本,降低了工具变革的内在动机。当然,也并非是所有的人都欢迎这种革命的。说起来,雕版印刷萌芽在唐代寺院,是专门用来刻印佛经的。经五代的发展,北宋后走向繁荣。起初,许多像苏东坡这样的大学者对这项变革并不热情,因为他们熟悉的笔墨神采一经雕版便黯然失色了,所以,他们的作品由雕版刻印的并不多。其实,原因都在于惯性。记得十多年前买过一本书,很有趣,书名叫做《器具的进化》,这次写这篇随笔,我又找出来读了一遍。里边的一句话,对这一现象尤其有解释力:
  人们很容易适应周遭器具和技术环境,通常这正是我们接受改变的阻力,尤其是当我们年岁渐长,对熟悉的事物和操作方式已积习难改时,惯性更大。([美]亨利·佩卓斯基著,丁佩芝,陈月霞译《器具的进化》第24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因而,即便如此,历史还是以这种新的知识生产方式取代了苏东坡们的传统习惯。到了南宋,这种取代还成了一种社会潮流。
  再可影响的,大概便是文风了。我一直以为,先秦文言的精致凝练和大义微言与当时书写工具的少慢差费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无论金属镂刻与范铸的甲骨文、金文和篆书,还是从笔墨纸砚中刷出的隶、楷、行、草,今天看来,都不是一桩简单的事儿,所以,古代的作家一天能出一两千字,便堪称高产了;同样,网络文学的洋洋洒洒,也是因为沾了现代虚拟技术的光,据说,当前衡量网络写手的速度有一个新词,叫做“时数”,也就是每小时中所能码出的字数,而一些顶级写手的时数居然能高达每小时5000字。我曾经试着比较过某些南方方言和普通话的差异,因为它们保留了较多的古音、古义和古代的句法结构,不过,那样的差异还是赶不上这种由工具变化所带来的风格差。
  要能站得再高一些,这种工具的影响还将波及整个文明的进程。这一点,只要看一看咱们经常用铁器、蒸汽机以及网络来指称农业、工业和信息文明,就清楚了。可见,材料与技术的进步,从来都是文明提升的必要条件。
  虽说工具也有着强大的时代性,而且,每一次工具革命都会连带着推动技术与观念解放,可人类却一直都是在对外部世界不断适应和利用中来满足并发展自己,作为一个天生并不完美与强悍的物种,如果不能随时调整与自然的关系,学会依靠工具和技术延伸自己的能力,它可能早被自然淘汰了。
                    三
  就像粮食多了,有人想酿酒;闲话多了,有人想写诗;在眼下这个键盘和网络的时代里,书法也越来越有条件和资格成为一种知识生产的盈余了。想来也是,几千年的文化担当下来,它也是该歇下来慢慢地享受这份盈余了。或许只有盈余了,你的心才会有那么点儿闲、那么点儿醉,以及那么点儿诗意地栖居,你看,这世上那些高贵、典雅、好玩儿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慢工细活出来的?所以,把握好光荣之后的这一段慢节奏,书法也完全能迎来一种别样的精彩和发现。
  是啊,当一种知识生产的方式退而成了文化生活的游戏,其当事者的职责、期望及心态也都会跟着变化的,咱们也正好也借机放下往日的紧张与喧哗,在淡定里重温艺术的那些价值和使命。可见,在这样的慢节奏里,也常常是孕育着许多新的范式、标准以及路径。虽说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由路走出来的,但每一条路上一定少不得那些先行者。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缤纷瑰丽、风情万种的葡萄酒。它源自公元6000年前两河流域的古波斯,后来,跟着航海、贸易、宗教以及战争,走到了世界的各地,可真正让它跻身于优雅文化和品位生活前沿的,却是近代法国人对其文化所作的精粹化、标准化和品牌化提升。想来,这也可以是汉字书法当下的提升与开拓之路。
  然而,许多学习者的经历却告诉我们,不是人们不清楚他心里喜欢什么样的风格,而是不明白该怎样用笔墨来塑造他所喜爱的形象。可见,书法的标准化更多地应该是技术标准化,它的品牌化呢,也并不意味着风格的单一化,这就要求咱们进一步理清思路,改变方法,通过各种艺术风格与工具、材料的对应性研究,找出规律,排出图谱,淡化蒙昧,消除隔阂,逐步建立起完整、严密、务实、简洁的科学体系,从而让书法轻松平和地走进各种跨文化的审美生活,成为价值输出一条新的方式和路径。
  其实,这本来就是一个工具频繁更替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都经历了多种书写工具的转换,也遭遇过许多继承与超越所带来的猝不及防的尴尬。一开始学毛笔;柳公权刚像那么回事儿,钢笔起来了;好不容易钢笔能获个小奖,比尔·盖茨拿键盘替下了钢笔;等勉强能用一指禅码字儿的时候,乔布斯又把键盘给取消了。可见,真要把文化的希望寄托在材料和工具之上,咱们都还只能一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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